有次看到一个说法:最好的消费观是没有物欲但花钱随性。我觉得太对了,要想自在,两者缺一不可。
比方说豆瓣上的“抠神”王神爱,就没啥物欲,一年置装费只需一百块,衣服鞋子大多是朋友筛选的。看到这儿我还觉得挺好的,特别拥护她说的那句“如非必要,勿增实体”,但她又说,她特别怕花钱,花钱让她严重。就觉得,没那么好了。
她对物质不执迷,对钱很执迷,很难花钱随性,作为个人生活方式未尝不可,离自在还远着呢。
自在是“原本无一物,何处染尘土”,物质也罢,钱也罢,都为我所用算了,想花就花,心境轻松地花,平心静气地花,不是背注一掷的包法利夫人,也不是一钱如命的葛朗台。
想起《红楼梦》里的薛宝钗,持有的正是这种消费观。
她的住处“如雪洞一般”,没有任何铺排装修,贾母都看不下去,叫人拿了东西来强行帮她安置。她的穿着也是“一色的半新不旧,看上去不觉得豪华”。但另一方面,她出手阔绰,赞助邢岫烟度日,供给林黛玉燕窝,帮湘云请客,单是那螃蟹就价值二十两银子,够一个庄户人家过一年。
真实的财政自在是成为金钱的主人,能够依照自己的心意花钱,不会被人道的贪婪与小气控制,像薛宝钗这样。
能如此当然很完美,事实上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做到。那是金钱加才智合力堆出来的一种洒脱,更多的人,是被一文钱难死的那个英雄汉,万丈豪情散失在“没钱”二字之前。
比方史湘云,是个霁月光风英雄阔大的女孩子,有才调,有情味,传闻大观园里做诗社,张嘴就说要做一次东。仍是宝钗提示她,做东是要花钱的,湘云想到钱的事,心里踌躇起来。
“踌躇”二字用得好,有多少热情化作一场“踌躇”,好在宝钗乐意帮她,更妙的是,湘云懂得宝钗对她的懂得,很快就能把钱这个事丢开,高高兴兴地和宝钗协商着怎样弄诗社了。
原本我不大喜爱湘云,少年时分对黛玉代入感太强,总觉得湘云保护宝钗,时不时针对黛玉。当时的自己太年青,身在其中,反而不能宽恕相同是年少者的意气用事。直到看到这儿才有点感受,侯门千金与我等原本有相同的痛点。
和史湘云相同,我当时也很缺钱。咱们这种缺钱,不是《普通的国际》里孙少平那种艰于生计的缺钱,就感觉,国际像是对你打开了,又如同没有打开,有点像鲁迅《琐记》里所言:“我当时觉得很有许多东西要买,看的和吃的,仅仅没有钱。”
到底是爱吃甜食懂得穿衣之道的迅哥儿,换别人,怕是不太好意思这么写,这种穷不行深入也不行庞大,但关于少年,便是挡在自己和国际之间的壁垒。
再看湘云就有了些亲切感,曾经不认为然的,现在能够谅解了,相同的窘态,也会发生某种同理心,这是一个很美妙的阅览体会。
荣国府里实施配给制,黛玉开始见到迎春探春惜春三人时,她们都是相同装扮,想想也没意思,罗素说参差多态是美好之源,没有了差异性,穿得再好又有什么意思?
但探春总有方法从没意思里变出有意思来。探春脑筋明晰,行动力强,处理问题很铁腕,但她也有小儿女的一面,喜爱“柳枝儿编的小篮子儿,竹子根儿挖的香盒儿,胶泥垛的风炉子儿”,为此攒下了十来吊钱,要宝玉出门时帮她带。
唉,要是探春能跟《浮生六记》里的芸娘那样,自个儿去逛街去选择该有多好。
且不说这些,只说探春用了个攒字,可见这些钱存下来也不易,其他不说,她亲妈赵姨娘没准就会打她的主见。她请宝玉带东西,赵姨娘听岔了,认为她把钱给宝玉花,好大的不忿,跑到她面前诉苦生计困难,又问有钱为什么不给环儿使,要给宝玉使呢。
但探春是个有主见的人,不理睬这种无理压榨,管好自己的月钱,买回自己喜爱的东西,把小日子料理得像模像样。看上去很简单,设身处地地想就知道不简单,探春也当作到了修身齐家,惋惜没有治国平天下的时机,但她总有方法给自己多一点空间。
迎春就不及她,相同是庶出的女儿,探春凶横,迎春窝囊,总是被人占廉价,她没有勇气跟人计较,只能躲到一隅,求一点安静。
她有个戴在头上的攒珠累丝金凤,探春和惜春都有,重要场合,姐妹三个都得戴着。荣国府这礼仪,跟英国王室也有点像了,什么日子,什么场合,戴什么首饰,是有一定之规的。
迎春的奶妈是个赌徒,拿了这累金凤去当掉当本钱——是不是想起杭州的保姆纵火犯?输红了眼的赌徒便是这么丧尽天良。
这奶妈原本盼望赢了钱就赎出来还给迎春,哪想赶上贾母在荣国府查赌,奶妈暴露了,仍是个大头家。贾母盛怒,把这奶妈打了四十大板,让撵出去。
八月十五快到了,迎春要戴这累金凤,奶妈的儿媳妇跑来找迎春,要她到贾母面前说情,给出的条件是能够把这累金凤赎回来。
拿了人家的东西去当,要人家帮你办一件难度特别高的事才送还,这跟掠夺有啥差异?迎春的解决方法是:“算了算了我不要了。”
奶妈占她廉价也算了,她名义上的表姐妹邢岫烟,是个很心爱的人,为生计所迫,少不得也要占她廉价。
邢岫烟一个月也有二两银子月钱,无法邢夫人说,岫烟住在迎春这儿,有些东西能够用迎春的,要省出一两银子交给爸爸妈妈。
这叫什么话,邢岫烟凭啥用迎春的东西?其实岫烟还要拿出钱来请奶妈丫鬟吃酒,后来竟弄到寒衣都要拿去当了度日。难怪邢夫人被称作为难人,她只需一考虑,咱们都为难。
但迎春被称为“有气的死人”,人家来占她廉价,她就让人占去好了,这样肯退让好说话,估量也没啥物欲。
黛玉的经济状况如同比探春迎春们要好一些,宝玉屋里的佳蕙受命去给林黛玉送茶叶,正好碰到贾母给黛玉送钱,她正分给丫环们,就随手也抓了两把钱给佳蕙。把佳蕙喜爱得不行不行的,直说“我好造化”,特别要小红帮她收起来。
宝钗派老婆子去给黛玉送燕窝,黛玉对老婆子十分谦让,好一通问寒问暖,还叫丫鬟给她几百钱。一吊钱是一千文,晴雯的月钱也才一吊钱,老婆子这一趟可太值了。
不知道贾母给黛玉送的钱是什么名字,又是多少,黛玉很可能比探春迎春不差钱,可是不差钱是一回事,乐意给钱是另一回事,黛玉常常大手笔打赏当然由于大方,也是由于灵敏。
虽然很多人说黛玉的产业被荣国府昧下了,这儿且不考据,最少在黛玉和家丁心中,她一无一切,一切吃穿用度都要贾家买单,宝钗主张她吃燕窝,她摇头说“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,那些底下的老婆子丫头们不免不嫌我多事了。你看这儿这些人,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姑且凶相毕露,背地里信口雌黄的,况且于我?”
这也很古怪,主子间谁宠爱,关这些下人什么事?只能说是人红对错多,当红明星也常常被喊话“滚出娱乐圈”呢。
黛玉以穷亲属自居,不想被她们看轻,出手特别阔绰也就好理解了。小说《留情》里说“阔了,虽然能够小气些,做穷亲属,可得有一种小心谨慎的大方”“越是没有钱,越怕在人前应付得不周到,给人谈论。”如同振振有词地小气,也是有钱人的特权。
这样说如同有点得罪,但窃认为这正是黛玉的优点,她孤高自许一起也是通情面的,并不由于一身诗意就无视账单。从她付小费的手势里,咱们能够看到一个自负与自卑兼具,一起又能体恤别人的魂灵。
不经意间表现出来的消费观比大声呼喊出来的国际观,更能表现一个人的本质。即使是千金小姐,在大观园这样不怎样需求花钱的环境里,也仍是有一个怎样面临钱的问题,花钱的姿势,展示了她们的特性和人生进程。
作者:闫红
策划:陈熙涵
修改:徐璐明
责任修改:李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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